我所工作的检察室位于边远的市郊,只有一趟到黄花机场的公交车经过。每逢周三的检察官接待日,我都会穿好制服,戴好检徽,静静等候群众来访。

　　正月十一,寒风凛冽,大雨滂沱。我坐在检察官接待室里,凝望窗外。天仍是灰蒙蒙的,淅淅沥沥的雨,没完没了地倾盆而下。雨伞下的行人掩面缩头,行走匆匆。我想:“天寒地冻的,不会有人来访吧。”

　　正想着,门突然被推开一道缝,探出一张局促不安的脸。他气喘吁吁,半靠着门,想进来却又害怕,神色紧张地望着我。

　　我赶紧招呼他进来。

　　这是一个大约七十岁的老头,白发如霜,腰弯如弓。岁月蹉跎,他脸上布满了深深的皱纹。他哆嗦着,步履蹒跚,拎着一把破烂的伞,全身湿漉漉,豆大的水珠沿着发际、鞋跟不断往下掉落。

　　老人努力撑起腰杆,毕恭毕敬,发乌的嘴唇颤抖着欲言还止。我忙为他泡了一杯热茶,小心翼翼地端到老人面前。老人喝着热茶,心神才慢慢安宁。

　　他吞吞吐吐地用不标准的普通话加上手势比划,我才明白他的意思。原来,他的儿子在劳教所一大队服教,老人想过来会见,送点衣物给他。早上六点,老人从岳阳偏僻的农村冒雨出发,一路打听,一路辗转,赶到长沙已是十一点了。可是没想到,今年的会见日由以往的星期三更改为星期四。万般无奈之下,老人只得回家,在路边看到了检察官接待室的指示牌。

　　我震惊了,无法想象,眼前这样一个孱弱的老人,是如何冒着冷风凄雨,从岳阳的小山村几度辗转到达陌生的长沙市郊?他在途中该遇到怎样的困难与艰辛?而这般周折,只是为了见一见不争气的儿子。那一刻,既为人子、也为人父的我,为人世间这种最纯洁最伟大的情感深深震憾,一种前所未有的怜悯与敬畏涌上心头。

　　我拨打了一大队的值班室电话,无人接听。再打,却变为占线。连续拨打了十多分钟,都是占线……看看时间,马上就要下班了。我想,放弃算了,还是要老人下次过来会见……当我回头想跟老人讲时,他蹒跚佝偻的背影再次映入眼帘,我不禁想起了去年苍老的父母从郴州一路挤车到长沙辛苦恣睢的情景……“不行,我一定要让老人会见到他的儿子,”我下定决心。

　　老人见我双眉紧锁,打了一个又一个的电话,却无一回应,燃起的希望又慢慢化为泡影,不禁有点黯然。他哆哆嗦嗦地叹息说:“打不通算了,我下次再过来,谢谢您,谢谢您……”

　　我想,再打最后一个电话,如果还是占线,我就到里面去和他们沟通。出乎意料地是,打通了。

　　与一大队沟通好后,我带着老人穿过泥泞的小路,来到会见室。老人见到了他的儿子,他顾不得有人在旁,扑在玻璃上老泪纵横,哽咽着嘘寒问暖。他儿子却神情漠然,爱理不理。十多分钟后,老人伤心地结束了会见。

　　临别时,老人对我千恩万谢。我说:“这是我应该做的。”

　　雨还在下,只是没有开始那么大了。我站在门口,目送老人离开检察官接待室。就在拐弯时,老人突然回过枯瘦的身躯,站在风雨中,对着我,脸色凝重而虔诚,如同一个忠实的信教徒,深深地弯下了那颗白发苍苍的头,连续鞠了三个九十度的躬。

　　刹间,我百感交集。

　　我何德何能,让一个七十岁的老人向我鞠躬?

　　我不知道,这刻该用什么词语来形容此际的心情。我感动,感动于老人的凛然大爱,千里之外不顾年老体虚,冒着风雨来见其子。而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事情,换句话说,这些事情是我工作中应该要做的,多么微不足道的一件事啊,却为什么能让他如此感激涕零呢?为什么?

　　我想,如果我们都带着一颗仁慈的父爱之心去热爱群众,如果我们都像关心自己的父母一样关心群众,情为民所系,利为民所谋,老人又怎会弯下他风剥雨蚀七十载的腰?因为我们当中某些人的冷漠,某些人的不作为,让老人一次次受伤,一次次碰壁。所以,偶尔一次的尊重,偶尔一次得到应有的待遇,便会感激涕零。

　　在后来的工作中,尤其是面对群众时,老人鞠躬的那一幕,像一柄利剑悬在心头,像一副长鞭笞在胸口,一次又一次地让我警醒,让我总在反省中自问,久久难以平息。